秋尽湘西，雁飞冥冥。

大山深处的苗寨里，一位年逾古稀的苗族老妇人刚刚逝去。

入夜。昏暗的灯光下，在新装殓的遗体不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倚着还没来得及盖上的棺木，一笔一划地书写着，嘴里念念有词。

七岁的苗娃娃龙玲独坐在家中

这个懵懂间被告知至亲辞世的孩子，一个多月前才升到村小学二年级，对于生死，根本没有概念，更谈不上悲伤或恐惧。

她只是一如日常地、习惯地、依赖性地，陪伴着已故奶奶熟悉的气息，认认真真完成班主任布置的家庭作业。

龙玲蹲在刚刚辞世的奶奶灵柩前，为她烧纸祭奠

某种意义上，这个名叫龙玲的小女孩儿，她已经经历、正在经历或即将经历的一切，也确实是广大湘西农村孩子一例极具代表性的童年生活剪影。

龙玲自小生活的牛角村，坐落于湖南花垣县补抽乡最偏僻处，是个很典型的湘西苗族村寨，村人多属龙、石、麻等汉化苗姓，世代比水而居，不出峒境。当地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恶劣环境，制约了农业耕地开辟，也限制了村里经济发展。

长期以来，牛角村都是县里有名的深度贫困村，直至2018年底，在武警湖南省总队以及州、县、乡相关单位帮助下，牛角村才算刚刚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

各方援建的入村水泥公路和简易村道，也从此替换掉了牛角村民祖祖辈辈一步一个烂泥坑的土路。

村里人的皮卡车载着龙玲和她的同班同学们

然而，有些肇起于贫困的剧情线，暂时还无法扭转。

比如，龙玲其实是个“事实孤儿”：生父亡故，生母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托付给她的大伯一家，尔后离开村子，另谋生计，再无音讯。

又比如，龙玲还是个标准意义上的农村留守儿童：她的大伯、大伯母尽管视龙玲如已出，但为了赚钱糊口，几年前也不得不远赴浙江台州桐屿务工，把留下龙玲由年迈的爷爷奶奶照顾。

错综复杂的身世带来错综复杂的麻烦，而在贫困语境下首当其冲的，是孩子的教育问题。

龙玲的“妈妈”为她扎上苗族白头巾，这是家里亲人过世时必需的打扮

龙玲的“爸爸”知道龙玲打小爱看书，但他实在没办法照顾到龙玲的阅读爱好，没钱也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他，不太可能像城里家长那样为童蒙孩子精挑细选各种价值不菲的绘本读物，买不到，也买不起。龙玲在家只能翻来覆去地扒拉了几本泛黄的杂志，压根儿没机会接触奥数、诗词等常见的儿童课外教辅材料。

小学二年级课堂上的龙玲，抬头看向黑板上布置的随堂作业

龙玲的“爸爸”意识到，刚上二年级的龙玲，尽管爱读书，但成绩却已经慢慢有些跟不上了。他十分担心，龙玲未来可能读不到高中，考不上大学，最后还是不得不和他们夫妇一样，背井离乡去打零工。

而龙玲的班主任石民忠石老师，对此更加有发言权。

龙玲的班主任石老师正在仔细批改孩子们的作业

这个在牛角村里土生土长的70后苗族男人，自90年代初高中毕业回乡任教，一个人撑起了整个牛角村小学。不过，迄今已在这个岗位上教了整整29年书的石老师。

他始终焦心的，就是包括龙玲在内整个牛角村本地孩子们的成绩。

“村里但凡有一点能力的，都把孩子直接送去乡镇中心小学读书了。留在村子里的这些孩子，家里情况肯定都不是太好，各有各的特殊情况，穷，留守儿童，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养不过来，都有。像龙玲这样的孩子，当然非常典型，爱看书，但家里买不起书，也买不到书，学习成绩跟不上，就挺可惜……”

课间，龙玲和她的小伙伴们就近在流经村里的溪水边玩耍

囿于自身文化水平和精力，石老师一般只带一二年级和学前班的语文课、数学课和体育课。村里新生人口有限，牛角村小学也只能隔年招生。如今，石老师任教的学生，包括龙玲在内，共有一十四名孩子，其中二年级学生9人，学前班学生5人。“等到孩子升上三年级，就由村里包车，统一把学龄孩子送到乡镇中心小学去继续九年义务教育学业。”

这么多年下来，从石老师手上送出去的村小学生，少说也有几百号人。石老师也跟踪比较过，这些从村里走出去的孩子，打下的学习基础和素质教育发展水平，确实远远不如中心小学学生，更不能和那些城里的孩子相提并论。同时，因为农村生活相对封闭，孩子们世面见得少，普遍内向怕生，待人接物十分拘谨害羞。

龙玲和她同班的小姐妹坐在村公路边上守着零星来往的车辆

看着龙玲这样的孩子们，在牛角村小学默默耕耘了29年的“老黄牛”石老师，对此十分自责，也深表忧心。

“这样当然不行，会影响孩子们长远发展，村里以后的建设，都还需要靠他们回来呢。……但我现在，就一个人教书，哪里够呢？语文课数学课上完，其实还应该上自然课、音乐课、美术课，还应该强化辅导，强化素质教育，但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的。”

体育课，俨然有着孩子王风范的龙玲组织小伙伴们玩跳马游戏

不过，如今的石老师，逐渐开始意识到了互联网对农村基础教育的妙用。——牛角村里，从去年到今年，逐步接通了互联网设施；援建单位也为村小教室加装了教学电脑；还有更多外出打工的人们，在过年返乡时也让留在村里的父老乡亲开始接触到电商网购和移动支付，孩子们对于手机、电脑这样的数码设备，也开始渐渐不再表现出陌生和害怕。

石老师说，“村里通网络，好比村里通公路的意义是一样的。”这也是石老师的天时地利。

他发现，可以利用网上丰富的教育资源，把自然、音乐、美术这些一个人很难上好的小学基础教育课程，试着交给网络课堂。

他也会尝试下载各类电商平台比价，为学生们订购教辅材料和课外书，质量好，选择多，价格也都很便宜实惠，与村里的消费水平相当匹配，双十一到了，他刚刚自费从淘宝特价版上给龙玲还有她的同班同学们淘了一些低年级的课外练习卷、外国童话故事集还有少儿数学思维开发教程。他说，他还和村里的家长们一起在上面淘到过相当具有性价比的各类厂货，从牙刷、卫生纸到文具和童装等等应有尽有，他相信这会给村里孩子们的带来更多的可能，在起跑线上。

为了给孩子们在淘宝特价版订购秋冬童装，石老师专门组织学生测量身高尺码

他也注意到，一些有趣的改变，似乎正在龙玲们的身上发生：有的孩子天性喜欢摆弄数码设备，会向到访村里的叔叔阿姨大胆开口借玩手机，悄咪咪尝试指纹和面部识别解锁，再偷偷打开联网小游戏；有的孩子意识到，可以趁着课间在教学电脑上网搜索搞笑短视频、观看感兴趣的热门电影，像城里孩子一样，锻炼起了上网冲浪的探索精神。

石老师觉得，他的教学思路确实得因此有所调整了，但他认为，无论如何，不管学习也好生活也好，这些改变，对于未来总归要走出牛角村的孩子们来说，都是好事。

龙玲收到了石老师为她挑选的教辅学习材料，正在好奇翻看

石老师犹记得，之前某次课上，提问到龙玲“什么是网络”的时候，这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如是回答——“网络，是蜘蛛的网吗？”

现在，她的答案肯定不一样了。